忍讓的龜

最近,網上流傳一篇文章,講述一個故事,且名之為《嚎叫的驢》,借它來說人生大道理,不同的人還將之牽扯到教人怎樣看人際關係、社會心理、政治環境等等, 好像有很多人欣賞,但我卻不。若這樣的「大道理」被愛人、夫妻或家庭成員之間應用上,就更該煨(糟透)了。且讓我在此詳細道來,先說這個故事,是這樣的:

有一女孩上火車,見自己的座位上坐著一男士。 她核對自己的票,客氣地說:「先生,您坐錯位置了吧?」男士拿出他的票嚎叫:「看清楚點,這是我的座,你瞎了?」女孩仔細看了他的票,不再做聲,默默的站在他的身旁。一會兒火車開動緩緩離開了月台,女孩低頭輕鬆對男士說:「先生,您沒坐錯位,您坐錯車了!」

這文章的作者,拿這個故事出來教訓人:遇事只懂嚎叫(或怒吼、掙扎、叫救命……之類)是沒有用的,反而「有一種忍讓,可以令你(對方)後悔莫及」,然後她還拋出「金句」:「若嚎叫可以解決問題,驢子早已統治了世界」。

但這故事真是可以給人一個好教訓嗎?不是,作者與作故事的人都只不過頭腦簡單,自以為是而已,教壞人也侮辱自己。請看若這個故事還未完,後面可能會發生甚麼?可能是這樣:

……那女孩對那男人說其實是他上錯車後,等著欣賞這男人後悔莫及的神態,但是那男人不但沒有後悔表現,反而冷笑地說:「這列車在開車前十分鐘已和你要坐的那列車臨時調換了軌道,我見你匆匆走上來,不給我車票看便想我走,已料到七七八八是甚麼事,我立刻給你看我的車票希望你能即時奔下去趕及登上你要的列車,豈知你一言不發站在旁邊不動,我以為你已另有打算便不理你,直至現在車開了。怎麼?原來你仍然以為是我上錯了車?哎!你怎麼不早說?……」那女孩子怔了一陣,嚎號大哭,後悔莫及。

這才是故事的最終結局,我們應該得到甚麼教訓?

  1. 與人發生誤會時,先要心平氣和,也不要做甚麼可能令對方動氣的事,如大吼大叫之類。如果這只不過是你的習慣,並無惡意,也要盡量控制,免小事化大。
  2. 如對方有意或無意令你生氣(如大聲嚎叫之類),也切記不要動氣,一動氣便心亂,更難看出事實和清晰思考,也更難與對方合力解決問題,最後只會害人或害己,或雙方都受害。
  3. 在問題還未解決前,不要先假設必定是對方錯而且不認錯,所以更假設他必是個壞人、必須要受懲罰、而你便是最合適的法官和施罰者,因為你的每一個假設都是沒根據的,只會對人偏見、對己偏心,容易製造更大誤會。
  4. 即使你要懲罰對方,也要做得光明磊落(譬如在該故事的女孩來說,可以叫旁人幫忙,或叫車廂服務員,甚至報警),不要耍陰招(暗算,然後靜靜等對方後悔莫及之類),因為這已是一種不溝通,不能進一步澄清問題,萬一誤會是在我方,隨時會反暗算回自己。此外,暗算是小人所為,比嚎叫更沒教養,更粗鄙。
  5. 做人處事,沒有必贏或必輸的招數,無論是嚎叫怒吼或忍讓,要看形勢和雙方條件等等很多因素。通常當自己在強勢時,可以好整以暇忍讓一下(譬如母親忍讓孩子),但若在極度劣勢再無其他方法可施時(譬如在黑夜暗角被多名賊人圍著毆打),也只能嚎叫怒吼求救……先決條件是真能看清楚形勢。一開始便意氣先行,胡亂出招,那就甚麼招也是徒然,反可能輸得更慘。

應用上面所說在情人或夫妻身上,教訓便是:

  1. 一對情人或夫妻朝夕相處,耳鬢廝磨,無論誰有一些對方不大喜歡的小缺點(譬如說甚麼都大聲咆哮),積累下來總有一天會變成是無可忍受的大缺點,所以必須盡快改善,不要期望對方因愛你便能忍讓,因為人的忍受力有限,總會有一天爆發。
  2. 即使對方真的能忍受,很多時都不單是愛你這麼簡單,而是在背後你有一些東西威脅著他或他有一些東西威脅著你,譬如那個在火車上的女孩,她的「忍讓」無非是以為那男乘客坐錯車,在戀人或夫妻間,便譬如是男在供養著女的或那女的美艷仍迷倒著那男的。一旦這威脅力有變,譬如其實是那女孩上錯車,在戀人或夫妻間,便譬如是女的不再需要男的供養或那女的已年老色衰,忍讓便會轉化成某一方的大報復,愛人變仇人。
  3. 若不弄清楚事實和形勢,無論忍或不忍,都不能保證可解決問題。譬如在家暴或戀愛暴力這問題上,單單忍讓是不能解決問題的,因為暴力是動物天生的一種本能,不控制它在萌芽期,只作忍讓,不就能自動消退,反而會逐步升級到闖出大禍也不可收拾。所以,我們才見到很多宣傳,說要零容忍家暴或戀愛暴力,但零容忍不等於要立即反擊,譬如不一定便要即時報警之類,因為要看形勢,若當時形單影隻,你在他面前拿起手機報警,可能挑起他更大暴力。君子不要吃眼前虧,要靜靜等自己在安全形勢時才報警或採取反擊行動才對,但記著,不是不反擊,不是只會容忍。
  4. 然則,用暗算來作反擊可以嗎?譬如他喝醉酒亂擲家內雜物要傷害我,我除了容忍和躲避之外,偷偷放他最喜歡的瓷器在他附近,讓他也丟碎了,酒醒後便後悔莫及,如何?答案是不,因為你的反擊已不只在控制他,而是在報復他,一件問題未了,還製造新問題、新仇恨,只會把問題越搞越大,令你或其他想幫你的人更難控制他的喝酒和暴力,你只會是搬石頭打自己的腳。就如那女孩暗算那火車乘客一樣,即使她沒有上錯車,她這樣暗算那男乘客也可能給她帶來另一個壞結局……當那男乘客知道被她暗算後,怒從心上起,把他正拿在手上的保溫壺內的滾水往她臉上一潑,又誰更後悔莫及呢?

所以,用《嚎叫的驢》這個故事來教訓人者,是把做人處世的方法看得太簡單了,根本連做人處世的基本所在也未能弄清楚。如果說「若嚎叫可以解決問題,驢子早已統治了世界」也算是金句,則我也可以說「若忍讓可以解決問題,烏龜早已統治了世界」,是不是金句的金句呢?

By Prof Ng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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吳敏倫